黄陂七中 赵 冬
书柜的一角,斜插着一块钢板一支铁笔,拿书放书时,我常用眼睛的余光抚摸一下它们,透过斑斑锈迹,我看到岁月厚重的影子,隔着影子,我想起钢板、铁笔和蜡纸三兄弟相伴的日子。
九四年我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,开学领教具时,我们新来的几个都领到一块钢板、一支铁笔和一筒蜡纸,主任说:“要吃苦啊,当老师不能不刻钢板。”第一次刻钢板,我就感到这真是一件苦差事。盯着一个个细密的字格,一步一步慢慢挪移铁笔伶仃的脚,简直像在绣花,很快腰酸背疼,两眼发花,一张蜡纸刻下来,中指被咯的生疼,上面的字歪歪扭扭,像小学生刚学写字,一点形都没有,蜡纸也被戳出了好多小洞洞,满天星一般,根本拿不出手,只好扔进纸篓作废。
组长杨老师看见我垂头丧气,说:“别急,慢慢来。你先跟着李老师和张老师练习一段时间,他们两个都是刻钢板的高手,试卷嘛,让他们代劳代劳。”的确,两位老师刻出的试卷清晰又美观,张老师的行书线条流畅,刚劲有力;李老师刻的仿宋体方正整齐,堪比印刷品。我写惯了楷体,决定向李老师学练仿宋体。李老师手把手地教我,他拿起钢板,指着上面的纹路对我说:“你看,钢板的两面有什么不一样?”经他一指点,我发现钢板一面是直纹,一面是斜纹,直纹才能刻出端方的仿宋字和魏碑,斜纹是刻其它字体的。李老师把蜡纸铺在钢板上,调整了一下方向,“蜡纸的格线要对准钢板的直纹,不然刻出的字就不会端正。”说着,又在蜡纸上垫上一张报纸,“现在天热,臂上的汗易沾湿蜡纸,会破坏蜡纸的使用,所以得垫一垫。”李老师握笔示范了几个字,“横平竖直,四角落地,每一笔用力刻透,用劲要匀,力不够,油墨无法渗透,印出来字迹模糊不清;力重,会划破蜡纸,油墨渗入多,字迹也会模糊。”在李老师耐心地指导下,我开始反复练习,每天半张,坚持一个月后,我光荣加入了组内刻钢板的行列。
刻钢板需要注意力集中,可受环境的影响,我爱分心,经常出错,有时整句话都看错了,怎么办?习惯了用笔一抹,蜡纸上我也杠上几道,一次,张老师看见了,微蹙了一下眉头,走过来说:“这样不好,印出来黑乎乎的,影响美观,我们要求学生卷面整洁,首先我们自己要做到,来,我教你涂改。”张老师用光滑的笔杆在错的地方抹了几抹,把刻起来的蜡抹回去,然后找来火柴,划着,不等燃透他就吹灭了,将带着火星的火柴头靠近错的地方,烤蜡,“等凉了再重新刻上,动作要快才能完成得好。”张老师变戏法似的,着实让我开了眼界,可我还是说出了心里话:“太麻烦了,这样做虽然干净了一点,但弄不好会‘毁容’,印出来说不定也模糊。”“是啊,效果肯定没有一次到位好,但细节不容忽视,有错我们就要想办法改正,不能错上加错。”听了张老师的话,我这才意识到:我们刻下的不仅仅是检测的试题,还有为师的态度和精神。
由于刻钢板的艰辛,我们语文组的成员都十分团结,组内试卷基本分工协作。两人一小组,每小组负责一单元,组内一人组题,一人刻钢板,轮流进行。一张张试卷都是自己编辑整理,单元内容就了然于胸,这样锻炼下去,对于我这样初登讲台的人,怎能不进步?有一次期末考,轮到我刻制试卷,试卷一般考前一晚油印,以免泄露题目。那时刻钢板我已经驾轻就熟,自认为自己做事麻利,我决定考前一天再准备,不料天气突变,学校将考试提前一天,这下我慌了,晚上就要开印,可我的试卷还没有刻出来,组长杨老师知道了,说:“莫急,姑娘,晚上大家都来办公室帮你。”那天晚上,透亮的灯光下,组内四位老师围聚一起,紧张地忙碌着。这件事过去以后,我懂得了“凡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”的道理,无论干什么,课下都要提前做好准备。
刻好的蜡纸送到油印室,那是楼道处一间逼仄的小屋,油印师傅郁老师的工作间。听同事们说,郁老师原是武大的学生,一场文革终止了他的学业,也改变了他的人生,他本来教物理,但不爱管学生,被安排到油印室。郁老师好像还挺喜欢这差事,看他印试卷,是一种自得其乐的享受。在浓烈的油墨味和堆积如山的纸张包围中,郁老师戴着手套,熟练地将蜡纸装上转筒,逐一拉平,均匀上墨,然后摇动把柄,每摇一次,溜出一张,语文五百份试卷,他就要摇五百次,手机械地重复,心可不闲着,他时不时瞟一眼自印歌本,摇头,脚点地,放声长啸,唱谱也唱歌,很是沉醉。有人送蜡纸来,郁老师会赶忙停下来,侧过身,笑着打招呼,像招待客人一样,热情洋溢。试卷印完,郁老师就坐在机前研究钱币,邮票,还有《红楼梦》。每每看到郁老师阳光般的笑容,我在心里嘱咐自己:像郁老师那样生活,简单,快乐。
七年刻钢板的生涯滴落到时光的河流里,无声无息汇聚成一个锻造的舞台,一方温暖的天地。钢板铁笔蜡纸,鞭策我“咬得菜根,百事可为”;而那些可亲可敬的老师们,能在我最好的年华遇上你们,是我幸福的开始,也是我永远的想念。